[004-1a]
欽定四庫全書
皇甫持正集巻四
唐 皇甫湜 撰
上江西李大夫書
居蓬衣白之士所以勤力苦心矻矻遑遑出其家辭其
親甘窮飢而樂離别者豈有二事哉篤守道而求知也
有位之人所以休聲茂功鑠光保大不絶勲而窮名者
[004-1b]
窮死而道屯況其下者乎未得其人雖聖如唐堯水不
抑而凶未去況其下者乎故上之於人下之求知相須
若此之急而相得若此之難者何也葢以在位者居髙
而聽深在下者行卑而迹賤其事勢不同出處相懸故
也況乎上之人負其位不肯求下之人負其才不肯屈
此其所以相須若此之急相得若此之難也湜自學聖
人之道誦之於口銘之於心徒恨今之人待士之分以
虛華而已今之士望人之分以毫末而已上下相鼓波
[004-2a]
流相翻抱特行者混衆人抱竒才者乏卓識智與愚相
混古之道不行是以役役棲棲猶鬱鬱而無語竊以閣
下以周召之才居周召之職猷智傑出孜孜以下問收
以發憤而來非有他也欲以望閣下之輝光窺閣下之
深高下靡豪傑之風以快平生之心耳伏惟降其尊嚴
而省覽之裁其可否而去就之無以其淺微察其辭觀
其志而不録其辠幸甚謹獻舊文十首以先面䞇干犯
[004-2b]
左右惶懼于旌門之前
論進奉書
臣聞一人莫非王臣尺土莫非王有山川林藪之所産
殖雨露春秋之所成就莫非王財誠宜推至公示無外
今國家既有公府又為私藏使州郡貢賦之外進奉相
及恐非以天下為家示天下無私之道也且任土之貢
生産有常履畝之收等籍既定人識所出吏難為姧進
[004-3a]
子措之不存之地侈君之嗜慾惑君之聰明實大姧之
門大罪之竇也臣雖熟知陛下上聖之資深仁之理凡
内藏之實以充讌賜非務積藏如四逺未知何如百姓
受弊何如後嗣平中之主由此而傷儉徳萌侈心何雖
漢有少府水衡筦𣙜山澤之利終不若領之大農也且
地之財無盡王之用不㑹何必固之内府以開濫闗耶
伏望陛下罷内府歸之公藏約别進合之古制徵斂有
常財用無虧絶姧之根源除政之粃蠧全大體興大和
[004-3b]
天下大幸伏見正月十一日赦書陛下深念疲民懇責
貪吏往之随使貢來一皆罷之此實白日之明層雲之
澤也凡諸州府必有羨餘不歸之王廷必沒於私室伏
不期以振罷羸以代蠲免軍旅之事工役之用以給其
費以供其需居常之嵗閉藏送待無敢散洩而干刑司
如是則大賚於人大伸於用矣悉照抄本/與文苑異
答李生第一書
[004-4a]
辱書適曛黒使者立復不果一二承來意之厚傳曰言
及而不言失人粗書其愚為足下答幸察來書所謂今
之工文或先於竒怪者顧其文工與否耳夫意新則異
於常異於常則怪矣詞高則出于衆出於衆則竒矣虎
豹之文不得不炳於犬羊鸞鳳之音不得不鏘于烏鵲
金玉之光不得不炫于瓦石非有意先之也乃自然也
必崔嵬然後為岳必滔天然後為海明堂之棟必撓雲
霓驪
[004-4b]
為意學文之初且未自盡其才何遽稱力不能哉圖王
不成其弊猶可以霸其僅自見也將不勝弊矣孔子譏
其身不能者幸勉而思進之也來書所謂浮豔聲病之
文耻不為者雖誠可耻但慮足下方今不爾且不能自
信其言也何者足下舉進士舉進士者有司高張科格
每嵗聚者試之其所取乃足下所不為者也工欲善其
事必先利其器足下方伐柯而舎其斧可乎哉耻之不
當求也求而恥之惑也今吾子求之矣是徒涉而耻濡
[004-5a]
足也寧能自信其言哉來書所謂汲汲于立法寧人者
乃在位者之事聖人得勢所施為也非詩賦之任也功
既成澤既流詠歌紀述光揚之作作焉聖人不得勢方
以文
矣凡來書所謂數者似言之未稱思之或過其餘則皆
善矣既承嘉惠敢自疎怠聊復所為俟見方盡湜載拜
答李生第二書
湜白生之書辭甚多志氣甚横流論說文章不可謂無
[004-5b]
意若僕愚且困乃生詞競于此固非宜雖然惡言無從
不可不卒勿怪夫謂之竒則非正矣然亦無傷于正也
謂之竒即非常矣非常者謂不如常者謂不如常乃出
常也無傷於正而出于常雖尚之亦可也此統論竒之
體耳未以文言之失也夫文者非他言之華者也其用
在通理而已固不務竒然亦無傷于竒也使文竒而理
正是尤難也生意便其易者乎夫言亦可以通理矣而
[004-6a]
通至正之理是所以不朽也生何嫉之深耶夫繪事後
素既謂之文豈苟簡而已哉聖人之文其難及也作春
秋游夏之徒不能措一辭吾何敢擬議之哉秦漢已來
至今文學之盛莫如屈原宋玉李斯司馬遷相如揚雄
之徒其文皆竒其傳皆逺生書文亦善矣比之數子似
猶未勝何必心之高乎傳曰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
生自視何如耳書之文不竒易之文可謂竒矣豈礙理
傷聖乎如龍戰于野其血𤣥黄見豕負塗載鬼一車突
[004-6b]
如其來如焚如死如棄如此何等語也生輕宋玉而稱
仲尼班馬相如為文學按司馬遷傳屈原曰雖與日月
爭光可矣生當見之乎若相如之徒即祖習不暇者也
強為所庶㡬遂讐嫉之耶其何傷於日月乎生笑紫貝
闕兮珠宫此與詩之金玉其相何異天下人有金玉為
之質者乎被薜荔兮帶女蘿此與贈之以芍藥何異文
章不當如此說也豈謂怒三四而喜四三識出之白而
[004-7a]
性入之黒乎生云虎豹之文非竒夫長本非長短形之
則長矣虎豹之形於犬羊故不得不竒也他皆倣此生
云自然者非性不知天下何物非自然乎生又云物與
文學不相侔此喻也凡喻必以非類豈可以彈喻彈乎
是不根者也生稱以知難而退為謙夫無難而退謙也
知難而退宜也非謙也豈可見黄門而稱貞哉生以一
詩一賦為非文章抑不知一之少便非文章耶直詩賦
不
[004-7b]
章湯之盤銘是何物也孔子曰先行其言既為甲賦矣
不得稱不作聲病文也孔子云必也正名乎生既不以
一第為事不當以進士冠姓名也夫煥乎郁郁乎之文
謂制度非止文詞也前者捧巻軸而來又以浮豔聲病
為說似商量文詞當與制度之文異日言也近風教偷
薄進士尤甚乃至有一謙三十年之說爭為虚張以相
高自謾詩未有劉長卿一句已呼阮籍為老兵矣筆語
未有駱賓王一字已罵宋玉為罪人矣書字未識偏傍
[004-8a]
高談稷契讀書未知句度下視服鄭此時之大病所當
嫉者生羙才勿似之也傳曰惟善人能受善言孔子曰
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問於湜者多矣以生之有心也
聊有
答李生第三書
湜白時論所以難在諭其本而善守之使千流萬轉不
遷於末則蕩而失其憒眊無睹囂囂相訾何以得哉始
與生言竒不言正也故論止於竒生以正抑其竒然及
[004-8b]
㕘正流焉譬與生說先牛馬以說駱駝而非云也生以
無傷於正猶易之凡言无咎本皆有咎此未了也易之
无咎不一本有由慎故免亦曰咎自己招不可咎人亦
曰義生以凡目之當是讀書未熟自僕云無傷也生言
非常之物如何得常故當爾也所以千年聖而愚比肩
也生言天象形象非常者皆為妖妄如天出景星地出
醴泉葢非常謂之妖可乎假如妖星熒惑天所常縣
溲馬勃地所常有是常乎生何窒生以松栢不豔比文
[004-9a]
章此不知類也凡比必于其倫松栢可比節操不可比
文章大人虎變君子豹變此文章比也有以質為貴者
有以文貴者引茆屋越席易黼藻𤣥黄之用可乎生云
竒與易作者何别在所為爾請考之于實生為易矣試
為僕作難作難作者視何如相如揚雄也恐乃不能非
不為也楚詞史記太𤣥之不朽也豈為資笑謔乎哉如
鳥雀啁啾聲斷便已人如不聞爾何足貴也所言詩書
之文不竒舉多言之也易處多竒處少爾易文大抵竒
[004-9b]
也易處㡬希矣孟子常引詩云周餘黎民靡有孑遺豈
周遂不遺一民哉僕之言猶是生云知難而退為謙是
知不可取然後止非可取而不取者菽麥異生
之何哉生之師且惑菽麥生巻中文能囊包天地耶此
不遜悌之言吾不信也詩載臣之譏君曰嗚呼小子未
知臧否匪面命之言提其耳此過于以時奉譏也詩人
尚不聞辠生何諱之深乎易曰匪我求童䝉童蒙求我
生奉書相干宜有答也又再三瀆瀆不告也韓退之復
[004-10a]
張籍書曰頑然不入者親以言諭之不入則其觀吾書
固將無所得矣生朂之而已
答劉敦質書
湜求聞來京師三年矣一年以未成顛蹶二年以不試
狼狽及今三年而不遇有司且夫以方輪鹿軸而求疾
驅迅馳祗是見其坎軻杭杭輗欵而來不安未見其能
取一也退則惟其初未通人事謂人之得失或為在已
[004-10b]
而掇也律身以古人而不知時凡所出行動與今戾其
所聞見可掲而行也是以矜勢自取窮辱不能展轉其
心乃于再三夫如是可以怨天耶尤人耶罪時耶縱横
耶反覆耶無所歸適乃幡然復故即日裝貧策羸而歸
將復愚見自鈍唫于數晦永無夸人之望出潼闗歴峽
游洛順河而東一路逢識友為道所歸者其疎者口余
親者面余咸以為年未勝冠當役力于名達鋭心于取
進而遽以行止為論是為佻薄為太早計謀進而黜退
[004-11a]
而不能以為年之少得失未可知不可當遽歸何言止
耶則顔子當奔驅進取不宜遽安一室閒而樂也然而
顔子安之者時也以為老而將忘然必當止耶則太公
文王者時也夫行止何惑哉不先時而已矣又有以榮
為諭者是又不然以所聞所得之道在於我者也故不
由其道矣雖富而貴為辱滋甚顧吾道何如哉必富貴
然後榮是秦齊梁楚之君當與大舜侔曾參不得為孝
[004-11b]
猗頓動天地矣且今之取進者曲拳折人非以為屈疾
趨卑拜非以為沖妾婦聽以拘録細計騁門室之辨鈎
色適之欲以入其身必見以為恭低顔以為愿且悦其
所為容焉必以在乎羣萃默其口而止蓬其外而起理
吾盡知之矣然而未言道吾盡知之矣然而未行不必
為粹深淺慎且不測其所為與言必下矣與其上援之
聲與力㧞與雙登而疊取階崇而級厚頥然不
然如固有之其所為然也且直己行道之人常其禮貌
[004-12a]
定其交際身不以形勢屈口不以觀望柔行特其拂心
言苦而倒耳是之則受非之則辭唯道所存矣夫順人
之與拂其人也豈不縣哉必怒其所為矣在於羣萃之
秀出心畏所加識之高下目指所取動而正則枉者嫉
為而是則非者形默則相忌云則不合如是而求志之
得道之光徳之貴名之白聲之充難矣固當決鬱而未
通密塞而無歸浪滂而不救亦其所為然也語曰陳力
就列不能者止傳曰見險而能止者知矣哉困則知變
[004-12b]
窮則思反必之後圖余懼其無所為及也行當持手于
窮澗貫利瀕江穀土練麻而養逍遥温飽期不失其所
以為心而己自外皆休請矣人心為何如也夫窮與
非甚相反皆繫於所遭今達而光吾師禹臯陶窮而獨
善吾師顔子窮哀天下負其道以轘軫諸侯以全仁義
吾師仲尼古聖人迹之得失何殊未全聞彼泰其心此
改其樂也故士無遇不遇視其時當其道不失其己百
經墮時董生之賢乃賦士不遇司馬遷又從而悲之離
[004-13a]
騷之文又大于哀自非邇聖人必有偏而不起之弊耳
比在城游羣而處其相知心者不一二其餘面而已是
以憤懣而誰說意氣不得泄今又逺去江南若復默口
將懼無復故出興舒疊僂指而質言之不慙亦唯子之
故也
[004-13b]
皇甫持正集巻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