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1a] 
欽定四庫全書
雨航雜録卷上
明 馮時可 撰
栁宗元稱陳京之文深茂古老紀事朴實不茍悦人其
學推黄炎以下渉歴代暨國之故鈎引貫穿舉大包小
若太倉之蓄崇山之載浩乎不可既云京文不多見觀
栁所稱如此其人可知近來誌銘傳記之作惟務繁縟
極力賛述茍悦子孫無取月旦即號為大家者尤甚致
[001-1b]
使將來賢愚莫辨信史無徴是文之大病也昌黎云為
文而使一世之人不好吾悲其為文為文而使一世之
人好吾悲其為人二公之言若此其意皆欲以文維世
不徒逞膏馥為名美務容悦為利媒者予徃時曽以直
筆賈罪遭豪者徧毁於諸貴人以此齟齬末路然予持
其説不變趙太史稱予為文之董狐因覧栁語有感漫
筆於此
張子厚髙而不蕩邵康節曠而不流邵之談數則曠而
[001-2a]
精微矣張之崇禮則髙而細謹矣天運循環何者非數
人身動作何者非禮
吕與叔祭李端伯文以為與人交洞照其情而終靡有
爭於事如控六轡逐曲舞交周折畢如意可謂善狀端
伯者矣無爭則心大心大則於事何不如意
吳㓜清贊朱文公曰義理𤣥微蠶絲牛毛心胸開豁海
濶天髙知言哉本朝所以久而治者遵公之遺教如金
科玉條二百年來士大夫為正而不為邪為謹而不為
[001-2b]
蕩純師純法誰之力哉
生無可好以得所欲死無可惡以失所欲茍能無欲則
同死生一得䘮不難非誕語也
陸九韶於形迹可疑不輕信流言濫溢不輕揚處好惡之
際逆順甘苦一不能溺嗟乎作人如此可以相天下矣
漢儒之於經䑓史之測天也不能盡天而觀象者莫能
廢宋儒之於學規矩之畫地也不能盡地而經野者莫
能違
[001-3a]
子静之求心而其徒棄經典紫陽之窮理而其徒泥章
句非教者之過學者之失也假令相濟不益善哉鵝湖論辯
無極徃復若虗若無者然乎永嘉陳君舉答文公書言
刻畫太精反傷易簡矜持已甚滋涉吝驕盖諷之也
屈原之騷莊生之書司馬子長之史相如之賦李杜之
詩韓蘇之序記馳騁縱逸天宇不能限其思雄矣哉
宋儒之於文也嗜易而樂淺於論人也喜核而務深於
奏事也麤翹拂遂貴直而少諷所以去古愈遠而不能
[001-3b]
經天下
六經無浮字秦漢無浮句唐以下靡靡爾其詞蔚然其
義索然譬則秋楊之華哉去治象逺矣
九奏無細響三江無淺源文豈率爾哉永叔侃然而文
温穆子固介然而文典則蘇長公達而文遒暢次公恬
而文澄蓄介甫矯厲而文簡勁文如其人哉
漢文雄而士亦雄宋文弱而兵亦弱唐文在盛衰之間
其國勢亦在強弱之際
[001-4a]
太史公之文與杜甫之詩皆深渾髙厚其叙世隆汙盛衰
及人惨舒悲喜之變如口畫指撝咸具神化槖籥之妙也
遷有繁詞甫有累句不害其為大家遷剪其繁則經矣
甫加以穆則雅矣
春秋之文告言倫脊而漸漬人心志戰國之説辭氣縱
横而聳動人耳目然去聖王之典訓遠矣
楊朱曰賢愚好醜成敗是非無不消滅矜一時之毁譽
焦苦其形神要數百年中之餘名豈足潤枯骨哉此語
[001-4b]
達矣而非所以輔教
莊縱觀大化為汪洋浩肆無端厓之言自謂達道而無
束於教乃其弊也背道而傷教鄒子之赤縣神州其莊
之緒論哉
子華子五源之溪天下之窮處也鼯吟而鼬啼旦曉昬
而日昳也蒼蒼踟蹰四顧而無有人聲雖然其土膏脉
以發其清流四注無乏於濯溉其蘋藻之芼足以供祭
其石皺栗爛如赭霞蘤草之芳從風以揚壟耕溪飲為
[001-5a]
力也佚而坐嘯行歌可以卒嵗此數語詞葩而乏混芒
東京以後筆也
西京之儒術衰於揚雄為利禄也東京之經師衰於馬
融為奢淫也經術衰而節行振矣節行摧而清談起矣
世變之移人實為之
孔子作春秋削其事辭革文而從忠也左氏曄曄乎華
繁而實寡矣其時先王之教不逺其所述諸賢議道講
禮憲典陳法猶有懿德大雅之風但多言明變近譎近
[001-5b]
誣衰世之文濫觴於兹矣韓子以謹嚴稱春秋以浮誇
加左氏確矣哉戰國䇿或以為虞卿作矯稱蠭出猶有
兵氣申韓卑卑名實事譎詞巧抵巇激肆蕩如於義矣
莊列之倫離經畔常皆亂世之文哉漢斵雕為樸反漓
為醇而春和諸令穆如温如以至賈董揚馬諸賢上者
深淳渾灝次者嶃峻雄竒彬彬乎盛矣
枚乗七發馳騁恢竒祖屈原之騷而變其體者乎五言
古詩有三百篇之遺意而近於哀傷樂淫者乎相如當
[001-6a]
盛漢之隆氣旁魄而詞最温麗然已為六朝端倪矣
西漢簡質而醇東京新豔而薄時之變也班固贍郁而
有體左史之亞哉此外寥寥矣
徐偉長曰鄙儒之愽學也務於名物詳於噐械矜於古
訓摘其章句而不能統其大義以獲先王之心此何異
女史誦詩内豎傳令今之學史漢者大都然哉
幹之中論可稱論篤當繁響嘈雜之際而獨朱絃䟽越
也寕諧衆耳哉然其志則顯矣陳思王稱其懐文抱質
[001-6b]
恬澹寡欲亦可騐於斯
十三經註䟽立而西京諸儒之訓亡矣學士大夫取通
觧而止不復攻堅扣硬所為帖括椎朴淺近能不詘於
詞賦乎譬之布帛朽蠧寧如刺繡故有唐經術之不振
治經者之過也
昭明文選唐人枕席沈酣其間而六經如甲乙簿矣易
竒而法詩正而葩韓子獨注心焉所以其文髙於一代
薛少保陽林花已紅寒澗苔未緑有感於仕路淹速而
[001-7a]
作也然人生遊世譬遊園林速則易過而不渉趣與時
浮沉隨處逍遥亦何必速哉末云伊余忽人事蕭寂無
營欲客行雖云遠翫之良自足其意超矣晚嵗懐禄不
止卒與竇懐貞之難行不踐言惜哉陜郊篇平淡而思
深宜子美取之也
退之秋懐詩忩前兩好樹衆葉光薿薿秋風一披拂䇿
䇿鳴不已㣲燈照空床夜半偏入耳愁憂無端來感歎
成坐起天明視顔色與故不相似羲和驅日月疾急不
[001-7b]
可恃浮生雖多途趨死惟一軌胡為浪自苦得酒且歡
喜詞雅淡而骨遒上駸駸建安矣
退之山石詩山石犖确行徑㣲黄昬到寺蝙蝠飛升堂
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梔子肥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
來照所見希鋪床拂席置羮飯粗糲亦足飽我饑夜深
静臥百蟲絶清月出嶺光入扉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
髙下窮烟霏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松櫟皆十圍當流
赤足蹋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
[001-8a]
局束為人鞿此詩叙遊如畫如記悠然澹然在古劍篇
諸作之上余嘗以雨夜入山寺良乆月出深憶公詩之
妙其嗟哉吾黨二句後人添入非公筆也
初盛唐之詩真情多而巧思寡神足氣完而色澤不屑
屑也晚唐意工詞纎氣力彌復不振矣春鳥秋蛩節變
音遷人乘代運孰能知其然哉
劉文房日華浮野雪春色染湘波佳境佳語其他作皆
深心自道涕淚千古所乏者雄渾耳
[001-8b]
韋蘓州春羅雙鴛鴦之作近於典諷灃上作川寒流逾
迅霜交物初委南池詩烟草凝衰嶼星漢泛歸流南齋
詩春水不生烟荒岡筠翳石西齋詩栁意不勝春巖光
已知曙寝齋有單綈靈藥為朝茹盥潄忻景清焚香澄
神慮皆髙雅閒淡朱子謂其氣象近道無聲色臭味信
矣史稱其所至焚香掃地而坐超然髙潔余平日閒居
亦與蘓州好同嘗謂古人稱晚食當肉緩歩當車余亦
謂焚香可以當栽花掃地可以當營宅
[001-9a]
白居易始終完節心曲清妙其為詩雖率意而不俗續
古詩云何意掌上玉化為眼中砂盈盈一尺水浩浩千
丈河寓意深矣月明無葉樹霜滑有風枝夕照紅於燒
晴空碧勝藍晴沙金屑色春水麴塵波自是晚唐色相
至古原草詩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幾希初唐乎
莫方伯常稱唐荆川先生詩謂直追沈宋其送程翰林
謫潮陽詩白晝鮫珠落青天蜃閣分又啼猿三下淚明
月兩離居贈張相公詩儒生東閣承顔色酋長西羗識
[001-9b]
姓名氷燈詩出海鮫珠猶𢃄水滿堂羅袖欲生寒置之
初唐真不易辨伯兄嘗從公陳渡草堂夏月席藳不施
茵帳即白鳥噆膚不顧也出則小艇一葉僅容二人常
語學者人有富貴氣於詩文必不佳又言近来文章不
以用世而以媚世也名言哉
髙叔嗣山河未可盡行處與春長空山懸日影長路起
風寒起語之絶佳者寒星出户少秋露墜衣繁塵外語
也孤心向誰是直道匪今難失路還為客他鄉獨送君
[001-10a]
又登寺閣詩末句芳菲滿眼心無奈祗上毘盧閣上看
皆悽婉有餘味近陳太史伯求於燕京馬上詠一聯云
九陌風塵消短景三江雲樹隔長安頗自得意語予此
似髙叔嗣否予曰桓温之擬太真稍有所恨陳憮然而
去
劉子威稱陳束詩長河風日損髙室鬼神憐盛唐語也
惜其警䇿者不多近水割鱗時供酒逺山啼鳥盡闗人
非不有趣然已落晚唐格局矣
[001-10b]
楊升庵詩甚為葩䴡而文甚弱齒角各有其分也詩如猱猿臨
客路雞犬隔仙家星河分宇縣鐘漏隔年華皆雅淡不類其
别作華燭引流螢篇即使賔王操觚亦當退避三舍
徐叔明東湖驛詩馬蹄侵夕照鳥語變春聲姚園詩鳥
聲歡客至花事怯春遲豐樂驛詩柝懶偏宜客砧踈不
過門皆五律之佳者七言稍弱於二王然叔明甚不服
二王謂此皆秦聲初閲則驚細嚼則厭趙太史言此二
語評其文則無辭矣詩則吾不知也較二王詩次公為
[001-11a]
長
張將軍元凱能詩而驕初為王百榖所㧞其後稍見重
有司即䜛媢百榖謀野集中所稱中山狼是也其五言
詩有闗山悲短笛兒女憶長安澗藤栖暝翠山磬韻春
潮能洗盡弁鶡氣味
杜子美新㛰别云誓欲隨君去形勢反蒼黄無家别云
存者無消息死者為塵泥又乆行見空巷日痩氣慘悽
杳眇之極足泣鬼神
[001-11b]
杜詩五言古之佳者如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黄梁天涯
歇滯雨秔稲臥不翻夜闌接軟語落月如金盆苦雨詩
羣木水光下萬家雲氣中夢李白詩死别已吞聲生别
常惻惻魂來楓林青魂返闗塞黒落月滿屋梁猶疑照
顔色送樊判官詩氷雪净聰明雷霆走精鋭九成宫詩
蒼山入百里崖斷如杵臼晚登瀼上堂詩春氣晚更生
江流静猶湧大雲寺詩燈影照無睡心清聞妙香梵放
時出寺鐘殘仍殷牀西枝村詩天寒鳥已歸月出山更
[001-12a]
静土室延白光松門耿踈影北征詩我行已水濵我僕
猶木末鴟鳥鳴黄桑野䑕拱亂穴皆足以軼徐庾而掩
三謝
古者名以正體字以表德弟子稱其師子孫稱其祖皆以
字孔子稱仲尼是也近世有號則字多所避不以加於
尊行至文字間猶以字為雅而號為俗然於從宜從俗
之道終有所未安近有少年上書王司冦稱元美先生
司冦拂然曰若豎子胡以元美我徐宗伯笑之曰誰使
[001-12b]
汝開輕薄之端為山人紈袴領袖而今更惡其稱耶若
我則未有以叔明稱者大凢前軰於後生當以孝弟忠
信朂勉不當專以詩文之標舉興㑹者𨗳之長其矜伐
凌厲宗伯所謂開輕薄之端其語未為過也
羗村詩峥嶸赤雲西日脚下平地柴門鳥雀噪歸客千
里至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
遂鄰人滿墻頭感歎亦
欷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此詩情至之語與唐風綢繆章三星在天今夕何夕之
[001-13a]
㫖相同相對如夢寐其思黯然千載若在目前也
有摘弇州詩悲歌碣石虹高下擊筑咸陽日動揺以為
竒語不知此是弇州之病近於匠作而遠自然豈如老
杜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王摩詰雲裡帝
城雙鳯闕雨中春樹萬人家之穩當耶近吳明卿岳陽
樓詩赤甲雲生神女過黄陵日落帝妃哀情思亦佳
宋史稱程明道平居氣象清越灑然如在事外及遇事
則與賤者同起居飲食能堪人所不堪嗟乎惟其能在
[001-13b]
事外而後能與人同天下事斷非著迹者所能辦也
程叔子謂王介甫談道如説十三級塔上相輪對望而
談曰相輪如此如此極是分明某則辛勤攀援而上雖
猶未見相輪却實在塔中其語直矣而介甫不怒盖生
平服其忠信也嗟乎今之談道者摶虛説影指無為有
求其對望而談者亦鮮哉
孝弟之極至於天明地察孝弟之至也非堯舜不能盡
今人或以一事一節為孝而路人視其族属善不推惠
[001-14a]
不廣者亦何足以言孝
台州徐中行居鄉郡守以八行薦不應有刺其要名者
中行曰人而無行與禽獸等吾以八行應將孰為無行
者吾避名非要名也嗟乎古人恥獨為君子况本無行
而冒焉為君子者乎
江州陳氏長幼七百餘口少事長卑事尊不畜婢僕供
使所以十三世而同居不變余鄉兄弟一兩人亦各分
居各有婢僕生疑啟釁皆由於此且一人而有數十或
[001-14b]
至百僕者汰侈如此俗惡能美倫惡得惇
曽子固事繼母甚孝竭饘粥之養四弟九妹宦學婚嫁
皆其力人有所長奬勵成就如弗及守福州舊有園蔬
錢三四十萬棄弗取荆舒當事勢力能偃舉世之人從
之而不少屈其人如此乃評者謂行誼不如政事政事
不如文章則媢者詞也
萬厯丁酉四月四日午後雨甚宻山人沈士能嘆曰是
旱徴也徐别駕光訓問其故曰今日為甲子不見占書
[001-15a]
云夏雨甲子赤地千里乎徐曰非也子為水位雨於甲
則水徴赤尺古字通用言為水阻則尺地舉足若千里
之艱耳又五行書甲遇單日為雄遇雙日為雌今雨於
四日則為雌甲其何傷古人云老尚誇雌甲狂寧作散
仙雌雄之説其來乆矣沈曰何以分雌雄曰單竒數也
雙耦數也天地之數貴陽賤隂隂多變不能信也
孔子以敬王二十三年甲辰去魯適衛自衞適陳畏於
匡反衛已去衛過曹適宋及鄭至陳已去陳如衛去之
[001-15b]
晋至河而反至楚敬王三十有六年丁巳自衛反魯盖
在外十有四年而未有禄也
子華子曰仲尼天也其可違物而奠處乎其可絶物而
自營乎日月不運宇宙四方必迷所向此深得夫子周
流列國之心者當時叔孫武叔之毁專以夫子急遇而
輕去其鄉嗟乎人之肝膽不相照即仲尼猶莫能自明
况以中才而渉世之末流哉其取媢取讒也何怪
東坡守膠西仕宦十九年矣而未有家元豐己未于吳
[001-16a]
興被逮下獄已得赦安置黄州寓定惠寺遷臨臯亭故
人馬正卿為請故營地使躬耕其中所謂東坡也明年
築雪堂以居紹聖甲戌安置惠州寓嘉祐寺明年遷合
江又明年得歸善寺後隙地數畆營白鶴新居丁丑新
居成又移置昌化初僦官屋為有司廹逐乃買地城南
偃息桄榔林在儋四年食芋度日元符庚辰赦歸陽羡
有邵民瞻從學為買一宅卜菟裘焉傾槖八十千與之
將卜吉入居因歩月至村落聞婦人哭甚悲問之則售
[001-16b]
宅主也焚劵還之不索其價遂還毗陵借顧塘橋孫氏
居焉竟卒于此盖建中靖國辛巳年七月也計東坡先
後凢任三十二政未嘗歸蜀終身無一居其清曠如此
彼或一二政而遂有脂田甲宅者賢愚相去不啻霄壤
哉然當時豪貴赫奕擊鐘鼎食之家俱已烟消雲滅而
公之清風直道至今在天壤有志者亦胡能以彼易此
叔明麈談云子孫亦是衆生顧戀不可太深責備不可
太重兄弟原同一體事親便欲相讓分財便至相争有
[001-17a]
感乎其言之也然兄弟子孫皆親遺體果何分别乃末
世有重愛子孫而深忌兄弟者何故哉至科甲顯晦之
間尤為側目吾不知其何心自設科以來進士無限豈
為尤物竒貨而屑屑若此如泰伯以天下讓寧非至德
錢公輔甲科高第王荆公作其母夫人墓銘不稱但云
子官於朝豐顯矣里巷之士以為太君榮公輔意不滿
以書冀改荆公不可曰文自有意不能改也如得甲科
何足為太夫人榮一甲科即市井小兒粗知詞賦者皆
[001-17b]
可得何足道哉故銘謂里巷之士以為榮明天下有識
者不然也前見徐叔明云王元羙為人作傳誌極力稱
譽如膠庠試最乃至㣲細事而津津數語此非但漢以
前無是即唐宋人亦無此陋識其意相同乃今宦途之
軒甲而輊乙遂如簡珠之於沙礫舉刺因之而不公不
覈則尤可嘆也
西溪叢語載范文正守鄱陽喜樂籍一幼女未幾召還
作詩寄後政云慶朔堂前花自栽為移官去未曽開年
[001-18a]
年憶著成離恨只托東風管領來到京以胭脂寄其人
題詩云江南有美人别後常相憶何以寄相思贈汝好
顔色文子悱謂范公决無此事當時小人妬媢者為之
西溪不察而遂筆之也大都小人之謗君子不能以財
利汚之必以聲色汚之二詩鄙淺决非公筆昔李賛皇
門徒之傾牛竒章至代為周秦行紀何論詩也
桞子厚嘻笑之怒甚於裂眦或云當作嘻笑之譏今人
謗人或嘻或笑若有意若無意乃其恨深而媢之甚者
[001-18b]
也若裂眦之罵出自直發此之謂怒豈甚仇哉譬如風
焉披雲飛石捲水傾木而無傷於人之血脉隙穴之風
毛髪不揺及中肌膚以為深疾噫嘻今之為隙穴風者
亦多矣劉禹錫云駭機一發浮謗如川二子皆身處妬
媢之間故其言有味如此余亦有觧忌篇
南渡後秦檜為相十有九年史彌逺為相二十有六年
皆柄國乆皆封王皆以功名終無後患人曰二相主和
不用兵所全民命至多也小說稱史衛王浩為尉時至
[001-19a]
補陀見大士云此文潞公後身他時作宰相官家要用
兵切須力諫其後浩兩授節鉞遍歴三公壽八十九嘗
曰吾口不言兵後必有為宰相者彌遠乃其次子豈果
活命報耶然當紹興三四年間天下經亂乆將激於憤
士狎於戰中國兵益精而張韓劉岳如熊如羆金人且
方酣䁥子女玉帛氣怠志驕髙宗君臣不乗將士之鋒
奮而用之茍安忘恥以至不可復振曽謂國有人乎至
隆興以後虎臣漸盡國勢益削計不得不出於弭兵故
[001-19b]
談和議於紹興中者為奸為誤談恢復於隆興後者為
愚為罔若檜彌逺之乆相無患乃天道奨亂之時又胡
可以常理論噫嘻小人之富貴夀考者亦多矣詩不云
乎民今方殆視天夢夢自古然哉
昔人云宇宙可臻其極情性不知其窮以有涯之身馳
無涯之念其何異於夸父逐日愚公移山也昔顔靖侯
戒子姪仕宦不可過二千石邴曼容居官不肯過六百
石皆為有見吾在粤西曽與章孝亷書云人生於學問
[001-20a]
事業有餘於功名富貴不足不多取精用物於天地則
量不盈而過可觧因思莊子逍遥枋榆之説其亦智哉
我鄉宗伯公見而嘆以為名言大書於壁余近者自楚
移浙過吳門旬日檢槖中装僅餘厯年俸金五百鐶為
兒納采十去其五親黨過吳門告急者復斥其三又以
百金走雲間惠我宗族而槖枵然罄矣侍妾服飾盡質
諸子錢家行装始備乃親朋中恩意未徧者不免嘖有
煩言家六兄杜陵公毎相念以為亷吏安可為然余未
[001-20b]
嘗不自適也偶讀顔氏家訓惓惓以少欲知足為戒又
云婚姻勿貪勢家勿貪富家心竊服之無論婚姻即子
孫福澤亦不可强圖但茍無絶文種不必科第茍無損
善業不必富厚上無求多於天下無求備於人何用不
臧何用不適中庸曰素富貴行乎富貴所謂行乎富貴
者盡我富貴當行之道如毗主經邦濟世安民随其分
量而行之若富求益富貴求加貴此之謂願外即使如
其願尚且不能自得而况未必如其願乎
[001-21a]
劉邵人物志云觀人察質必先察其平淡而後求其聰
明聰明者隂陽之精隂陽清和則中叡外明聖人淳耀
能兼二美知㣲知章自非聖人莫能兩遂故明白之士
達動之機而暗於𤣥慮𤣥慮之人識静之原而困於速
㨗猶火自外照不能内見金水内映不能外光斯數語
發前人所未發曰何以能平淡曰抑躁則平寡欲則淡
人之常情以與已同則忘其百非故矯駕可謂至孝殘
桃可為至忠以與已異則棄其百善故曲杖誣為匕首
[001-21b]
𦵏楯稱為反具是皆惑於好惡者也荆公之喜呂惠卿
魏公之惡李忠定皆以同異為好惡遂誤國家之事
劉延明云君子尚讓故渉萬里而塗清小人好争足未
動而路塞是以讓為得而争為失非君子之語譲也君
子之讓位也真見其才不當位而讓之讓財也真見其
分不當享而讓之豈其計夫通塞耶史稱延明為郭瑀
弟子瑀弟子五百餘人通經業者八十餘人瑀有女始
笄妙選良偶遂别設一席謂弟子曰吾欲覔快女婿誰
[001-22a]
坐此席延明竟奮坐曰昞其人也瑀遂以女妻之嗟哉
娶婦以禮延明雜五百餘衆之中而奮然出坐近於争
矣奚其讓故延明之坐席何如逸少之坦腹行不掩言
古人所深恥也
劉孔才云君子以推讓為利鋭以自脩為篷櫓静則閉
嘿泯之𤣥門動則由恭順之通路嗟嗟處末世者宜如
此哉孔才以文士處建安黄初之際能為黨類所容累
躋通顯賜爵闗内侯而無禍患其以是也
[001-22b]
雨航雜録巻上
欽定四庫全書
雨航雜録卷上
明 馮時可 撰
栁宗元稱陳京之文深茂古老紀事朴實不茍悦人其
學推黄炎以下渉歴代暨國之故鈎引貫穿舉大包小
若太倉之蓄崇山之載浩乎不可既云京文不多見觀
栁所稱如此其人可知近來誌銘傳記之作惟務繁縟
極力賛述茍悦子孫無取月旦即號為大家者尤甚致
[001-1b]
使將來賢愚莫辨信史無徴是文之大病也昌黎云為
文而使一世之人不好吾悲其為文為文而使一世之
人好吾悲其為人二公之言若此其意皆欲以文維世
不徒逞膏馥為名美務容悦為利媒者予徃時曽以直
筆賈罪遭豪者徧毁於諸貴人以此齟齬末路然予持
其説不變趙太史稱予為文之董狐因覧栁語有感漫
筆於此
張子厚髙而不蕩邵康節曠而不流邵之談數則曠而
[001-2a]
精微矣張之崇禮則髙而細謹矣天運循環何者非數
人身動作何者非禮
吕與叔祭李端伯文以為與人交洞照其情而終靡有
爭於事如控六轡逐曲舞交周折畢如意可謂善狀端
伯者矣無爭則心大心大則於事何不如意
吳㓜清贊朱文公曰義理𤣥微蠶絲牛毛心胸開豁海
濶天髙知言哉本朝所以久而治者遵公之遺教如金
科玉條二百年來士大夫為正而不為邪為謹而不為
[001-2b]
蕩純師純法誰之力哉
生無可好以得所欲死無可惡以失所欲茍能無欲則
同死生一得䘮不難非誕語也
陸九韶於形迹可疑不輕信流言濫溢不輕揚處好惡之
際逆順甘苦一不能溺嗟乎作人如此可以相天下矣
漢儒之於經䑓史之測天也不能盡天而觀象者莫能
廢宋儒之於學規矩之畫地也不能盡地而經野者莫
能違
[001-3a]
子静之求心而其徒棄經典紫陽之窮理而其徒泥章
句非教者之過學者之失也假令相濟不益善哉鵝湖論辯
無極徃復若虗若無者然乎永嘉陳君舉答文公書言
刻畫太精反傷易簡矜持已甚滋涉吝驕盖諷之也
屈原之騷莊生之書司馬子長之史相如之賦李杜之
詩韓蘇之序記馳騁縱逸天宇不能限其思雄矣哉
宋儒之於文也嗜易而樂淺於論人也喜核而務深於
奏事也麤翹拂遂貴直而少諷所以去古愈遠而不能
[001-3b]
經天下
六經無浮字秦漢無浮句唐以下靡靡爾其詞蔚然其
義索然譬則秋楊之華哉去治象逺矣
九奏無細響三江無淺源文豈率爾哉永叔侃然而文
温穆子固介然而文典則蘇長公達而文遒暢次公恬
而文澄蓄介甫矯厲而文簡勁文如其人哉
漢文雄而士亦雄宋文弱而兵亦弱唐文在盛衰之間
其國勢亦在強弱之際
[001-4a]
太史公之文與杜甫之詩皆深渾髙厚其叙世隆汙盛衰
及人惨舒悲喜之變如口畫指撝咸具神化槖籥之妙也
遷有繁詞甫有累句不害其為大家遷剪其繁則經矣
甫加以穆則雅矣
春秋之文告言倫脊而漸漬人心志戰國之説辭氣縱
横而聳動人耳目然去聖王之典訓遠矣
楊朱曰賢愚好醜成敗是非無不消滅矜一時之毁譽
焦苦其形神要數百年中之餘名豈足潤枯骨哉此語
[001-4b]
達矣而非所以輔教
莊縱觀大化為汪洋浩肆無端厓之言自謂達道而無
束於教乃其弊也背道而傷教鄒子之赤縣神州其莊
之緒論哉
子華子五源之溪天下之窮處也鼯吟而鼬啼旦曉昬
而日昳也蒼蒼踟蹰四顧而無有人聲雖然其土膏脉
以發其清流四注無乏於濯溉其蘋藻之芼足以供祭
其石皺栗爛如赭霞蘤草之芳從風以揚壟耕溪飲為
[001-5a]
力也佚而坐嘯行歌可以卒嵗此數語詞葩而乏混芒
東京以後筆也
西京之儒術衰於揚雄為利禄也東京之經師衰於馬
融為奢淫也經術衰而節行振矣節行摧而清談起矣
世變之移人實為之
孔子作春秋削其事辭革文而從忠也左氏曄曄乎華
繁而實寡矣其時先王之教不逺其所述諸賢議道講
禮憲典陳法猶有懿德大雅之風但多言明變近譎近
[001-5b]
誣衰世之文濫觴於兹矣韓子以謹嚴稱春秋以浮誇
加左氏確矣哉戰國䇿或以為虞卿作矯稱蠭出猶有
兵氣申韓卑卑名實事譎詞巧抵巇激肆蕩如於義矣
莊列之倫離經畔常皆亂世之文哉漢斵雕為樸反漓
為醇而春和諸令穆如温如以至賈董揚馬諸賢上者
深淳渾灝次者嶃峻雄竒彬彬乎盛矣
枚乗七發馳騁恢竒祖屈原之騷而變其體者乎五言
古詩有三百篇之遺意而近於哀傷樂淫者乎相如當
[001-6a]
盛漢之隆氣旁魄而詞最温麗然已為六朝端倪矣
西漢簡質而醇東京新豔而薄時之變也班固贍郁而
有體左史之亞哉此外寥寥矣
徐偉長曰鄙儒之愽學也務於名物詳於噐械矜於古
訓摘其章句而不能統其大義以獲先王之心此何異
女史誦詩内豎傳令今之學史漢者大都然哉
幹之中論可稱論篤當繁響嘈雜之際而獨朱絃䟽越
也寕諧衆耳哉然其志則顯矣陳思王稱其懐文抱質
[001-6b]
恬澹寡欲亦可騐於斯
十三經註䟽立而西京諸儒之訓亡矣學士大夫取通
觧而止不復攻堅扣硬所為帖括椎朴淺近能不詘於
詞賦乎譬之布帛朽蠧寧如刺繡故有唐經術之不振
治經者之過也
昭明文選唐人枕席沈酣其間而六經如甲乙簿矣易
竒而法詩正而葩韓子獨注心焉所以其文髙於一代
薛少保陽林花已紅寒澗苔未緑有感於仕路淹速而
[001-7a]
作也然人生遊世譬遊園林速則易過而不渉趣與時
浮沉隨處逍遥亦何必速哉末云伊余忽人事蕭寂無
營欲客行雖云遠翫之良自足其意超矣晚嵗懐禄不
止卒與竇懐貞之難行不踐言惜哉陜郊篇平淡而思
深宜子美取之也
退之秋懐詩忩前兩好樹衆葉光薿薿秋風一披拂䇿
䇿鳴不已㣲燈照空床夜半偏入耳愁憂無端來感歎
成坐起天明視顔色與故不相似羲和驅日月疾急不
[001-7b]
可恃浮生雖多途趨死惟一軌胡為浪自苦得酒且歡
喜詞雅淡而骨遒上駸駸建安矣
退之山石詩山石犖确行徑㣲黄昬到寺蝙蝠飛升堂
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梔子肥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
來照所見希鋪床拂席置羮飯粗糲亦足飽我饑夜深
静臥百蟲絶清月出嶺光入扉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
髙下窮烟霏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松櫟皆十圍當流
赤足蹋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
[001-8a]
局束為人鞿此詩叙遊如畫如記悠然澹然在古劍篇
諸作之上余嘗以雨夜入山寺良乆月出深憶公詩之
妙其嗟哉吾黨二句後人添入非公筆也
初盛唐之詩真情多而巧思寡神足氣完而色澤不屑
屑也晚唐意工詞纎氣力彌復不振矣春鳥秋蛩節變
音遷人乘代運孰能知其然哉
劉文房日華浮野雪春色染湘波佳境佳語其他作皆
深心自道涕淚千古所乏者雄渾耳
[001-8b]
韋蘓州春羅雙鴛鴦之作近於典諷灃上作川寒流逾
迅霜交物初委南池詩烟草凝衰嶼星漢泛歸流南齋
詩春水不生烟荒岡筠翳石西齋詩栁意不勝春巖光
已知曙寝齋有單綈靈藥為朝茹盥潄忻景清焚香澄
神慮皆髙雅閒淡朱子謂其氣象近道無聲色臭味信
矣史稱其所至焚香掃地而坐超然髙潔余平日閒居
亦與蘓州好同嘗謂古人稱晚食當肉緩歩當車余亦
謂焚香可以當栽花掃地可以當營宅
[001-9a]
白居易始終完節心曲清妙其為詩雖率意而不俗續
古詩云何意掌上玉化為眼中砂盈盈一尺水浩浩千
丈河寓意深矣月明無葉樹霜滑有風枝夕照紅於燒
晴空碧勝藍晴沙金屑色春水麴塵波自是晚唐色相
至古原草詩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幾希初唐乎
莫方伯常稱唐荆川先生詩謂直追沈宋其送程翰林
謫潮陽詩白晝鮫珠落青天蜃閣分又啼猿三下淚明
月兩離居贈張相公詩儒生東閣承顔色酋長西羗識
[001-9b]
姓名氷燈詩出海鮫珠猶𢃄水滿堂羅袖欲生寒置之
初唐真不易辨伯兄嘗從公陳渡草堂夏月席藳不施
茵帳即白鳥噆膚不顧也出則小艇一葉僅容二人常
語學者人有富貴氣於詩文必不佳又言近来文章不
以用世而以媚世也名言哉
髙叔嗣山河未可盡行處與春長空山懸日影長路起
風寒起語之絶佳者寒星出户少秋露墜衣繁塵外語
也孤心向誰是直道匪今難失路還為客他鄉獨送君
[001-10a]
又登寺閣詩末句芳菲滿眼心無奈祗上毘盧閣上看
皆悽婉有餘味近陳太史伯求於燕京馬上詠一聯云
九陌風塵消短景三江雲樹隔長安頗自得意語予此
似髙叔嗣否予曰桓温之擬太真稍有所恨陳憮然而
去
劉子威稱陳束詩長河風日損髙室鬼神憐盛唐語也
惜其警䇿者不多近水割鱗時供酒逺山啼鳥盡闗人
非不有趣然已落晚唐格局矣
[001-10b]
楊升庵詩甚為葩䴡而文甚弱齒角各有其分也詩如猱猿臨
客路雞犬隔仙家星河分宇縣鐘漏隔年華皆雅淡不類其
别作華燭引流螢篇即使賔王操觚亦當退避三舍
徐叔明東湖驛詩馬蹄侵夕照鳥語變春聲姚園詩鳥
聲歡客至花事怯春遲豐樂驛詩柝懶偏宜客砧踈不
過門皆五律之佳者七言稍弱於二王然叔明甚不服
二王謂此皆秦聲初閲則驚細嚼則厭趙太史言此二
語評其文則無辭矣詩則吾不知也較二王詩次公為
[001-11a]
長
張將軍元凱能詩而驕初為王百榖所㧞其後稍見重
有司即䜛媢百榖謀野集中所稱中山狼是也其五言
詩有闗山悲短笛兒女憶長安澗藤栖暝翠山磬韻春
潮能洗盡弁鶡氣味
杜子美新㛰别云誓欲隨君去形勢反蒼黄無家别云
存者無消息死者為塵泥又乆行見空巷日痩氣慘悽
杳眇之極足泣鬼神
[001-11b]
杜詩五言古之佳者如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黄梁天涯
歇滯雨秔稲臥不翻夜闌接軟語落月如金盆苦雨詩
羣木水光下萬家雲氣中夢李白詩死别已吞聲生别
常惻惻魂來楓林青魂返闗塞黒落月滿屋梁猶疑照
顔色送樊判官詩氷雪净聰明雷霆走精鋭九成宫詩
蒼山入百里崖斷如杵臼晚登瀼上堂詩春氣晚更生
江流静猶湧大雲寺詩燈影照無睡心清聞妙香梵放
時出寺鐘殘仍殷牀西枝村詩天寒鳥已歸月出山更
[001-12a]
静土室延白光松門耿踈影北征詩我行已水濵我僕
猶木末鴟鳥鳴黄桑野䑕拱亂穴皆足以軼徐庾而掩
三謝
古者名以正體字以表德弟子稱其師子孫稱其祖皆以
字孔子稱仲尼是也近世有號則字多所避不以加於
尊行至文字間猶以字為雅而號為俗然於從宜從俗
之道終有所未安近有少年上書王司冦稱元美先生
司冦拂然曰若豎子胡以元美我徐宗伯笑之曰誰使
[001-12b]
汝開輕薄之端為山人紈袴領袖而今更惡其稱耶若
我則未有以叔明稱者大凢前軰於後生當以孝弟忠
信朂勉不當專以詩文之標舉興㑹者𨗳之長其矜伐
凌厲宗伯所謂開輕薄之端其語未為過也
羗村詩峥嶸赤雲西日脚下平地柴門鳥雀噪歸客千
里至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
遂鄰人滿墻頭感歎亦
欷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此詩情至之語與唐風綢繆章三星在天今夕何夕之
[001-13a]
㫖相同相對如夢寐其思黯然千載若在目前也
有摘弇州詩悲歌碣石虹高下擊筑咸陽日動揺以為
竒語不知此是弇州之病近於匠作而遠自然豈如老
杜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王摩詰雲裡帝
城雙鳯闕雨中春樹萬人家之穩當耶近吳明卿岳陽
樓詩赤甲雲生神女過黄陵日落帝妃哀情思亦佳
宋史稱程明道平居氣象清越灑然如在事外及遇事
則與賤者同起居飲食能堪人所不堪嗟乎惟其能在
[001-13b]
事外而後能與人同天下事斷非著迹者所能辦也
程叔子謂王介甫談道如説十三級塔上相輪對望而
談曰相輪如此如此極是分明某則辛勤攀援而上雖
猶未見相輪却實在塔中其語直矣而介甫不怒盖生
平服其忠信也嗟乎今之談道者摶虛説影指無為有
求其對望而談者亦鮮哉
孝弟之極至於天明地察孝弟之至也非堯舜不能盡
今人或以一事一節為孝而路人視其族属善不推惠
[001-14a]
不廣者亦何足以言孝
台州徐中行居鄉郡守以八行薦不應有刺其要名者
中行曰人而無行與禽獸等吾以八行應將孰為無行
者吾避名非要名也嗟乎古人恥獨為君子况本無行
而冒焉為君子者乎
江州陳氏長幼七百餘口少事長卑事尊不畜婢僕供
使所以十三世而同居不變余鄉兄弟一兩人亦各分
居各有婢僕生疑啟釁皆由於此且一人而有數十或
[001-14b]
至百僕者汰侈如此俗惡能美倫惡得惇
曽子固事繼母甚孝竭饘粥之養四弟九妹宦學婚嫁
皆其力人有所長奬勵成就如弗及守福州舊有園蔬
錢三四十萬棄弗取荆舒當事勢力能偃舉世之人從
之而不少屈其人如此乃評者謂行誼不如政事政事
不如文章則媢者詞也
萬厯丁酉四月四日午後雨甚宻山人沈士能嘆曰是
旱徴也徐别駕光訓問其故曰今日為甲子不見占書
[001-15a]
云夏雨甲子赤地千里乎徐曰非也子為水位雨於甲
則水徴赤尺古字通用言為水阻則尺地舉足若千里
之艱耳又五行書甲遇單日為雄遇雙日為雌今雨於
四日則為雌甲其何傷古人云老尚誇雌甲狂寧作散
仙雌雄之説其來乆矣沈曰何以分雌雄曰單竒數也
雙耦數也天地之數貴陽賤隂隂多變不能信也
孔子以敬王二十三年甲辰去魯適衛自衞適陳畏於
匡反衛已去衛過曹適宋及鄭至陳已去陳如衛去之
[001-15b]
晋至河而反至楚敬王三十有六年丁巳自衛反魯盖
在外十有四年而未有禄也
子華子曰仲尼天也其可違物而奠處乎其可絶物而
自營乎日月不運宇宙四方必迷所向此深得夫子周
流列國之心者當時叔孫武叔之毁專以夫子急遇而
輕去其鄉嗟乎人之肝膽不相照即仲尼猶莫能自明
况以中才而渉世之末流哉其取媢取讒也何怪
東坡守膠西仕宦十九年矣而未有家元豐己未于吳
[001-16a]
興被逮下獄已得赦安置黄州寓定惠寺遷臨臯亭故
人馬正卿為請故營地使躬耕其中所謂東坡也明年
築雪堂以居紹聖甲戌安置惠州寓嘉祐寺明年遷合
江又明年得歸善寺後隙地數畆營白鶴新居丁丑新
居成又移置昌化初僦官屋為有司廹逐乃買地城南
偃息桄榔林在儋四年食芋度日元符庚辰赦歸陽羡
有邵民瞻從學為買一宅卜菟裘焉傾槖八十千與之
將卜吉入居因歩月至村落聞婦人哭甚悲問之則售
[001-16b]
宅主也焚劵還之不索其價遂還毗陵借顧塘橋孫氏
居焉竟卒于此盖建中靖國辛巳年七月也計東坡先
後凢任三十二政未嘗歸蜀終身無一居其清曠如此
彼或一二政而遂有脂田甲宅者賢愚相去不啻霄壤
哉然當時豪貴赫奕擊鐘鼎食之家俱已烟消雲滅而
公之清風直道至今在天壤有志者亦胡能以彼易此
叔明麈談云子孫亦是衆生顧戀不可太深責備不可
太重兄弟原同一體事親便欲相讓分財便至相争有
[001-17a]
感乎其言之也然兄弟子孫皆親遺體果何分别乃末
世有重愛子孫而深忌兄弟者何故哉至科甲顯晦之
間尤為側目吾不知其何心自設科以來進士無限豈
為尤物竒貨而屑屑若此如泰伯以天下讓寧非至德
錢公輔甲科高第王荆公作其母夫人墓銘不稱但云
子官於朝豐顯矣里巷之士以為太君榮公輔意不滿
以書冀改荆公不可曰文自有意不能改也如得甲科
何足為太夫人榮一甲科即市井小兒粗知詞賦者皆
[001-17b]
可得何足道哉故銘謂里巷之士以為榮明天下有識
者不然也前見徐叔明云王元羙為人作傳誌極力稱
譽如膠庠試最乃至㣲細事而津津數語此非但漢以
前無是即唐宋人亦無此陋識其意相同乃今宦途之
軒甲而輊乙遂如簡珠之於沙礫舉刺因之而不公不
覈則尤可嘆也
西溪叢語載范文正守鄱陽喜樂籍一幼女未幾召還
作詩寄後政云慶朔堂前花自栽為移官去未曽開年
[001-18a]
年憶著成離恨只托東風管領來到京以胭脂寄其人
題詩云江南有美人别後常相憶何以寄相思贈汝好
顔色文子悱謂范公决無此事當時小人妬媢者為之
西溪不察而遂筆之也大都小人之謗君子不能以財
利汚之必以聲色汚之二詩鄙淺决非公筆昔李賛皇
門徒之傾牛竒章至代為周秦行紀何論詩也
桞子厚嘻笑之怒甚於裂眦或云當作嘻笑之譏今人
謗人或嘻或笑若有意若無意乃其恨深而媢之甚者
[001-18b]
也若裂眦之罵出自直發此之謂怒豈甚仇哉譬如風
焉披雲飛石捲水傾木而無傷於人之血脉隙穴之風
毛髪不揺及中肌膚以為深疾噫嘻今之為隙穴風者
亦多矣劉禹錫云駭機一發浮謗如川二子皆身處妬
媢之間故其言有味如此余亦有觧忌篇
南渡後秦檜為相十有九年史彌逺為相二十有六年
皆柄國乆皆封王皆以功名終無後患人曰二相主和
不用兵所全民命至多也小說稱史衛王浩為尉時至
[001-19a]
補陀見大士云此文潞公後身他時作宰相官家要用
兵切須力諫其後浩兩授節鉞遍歴三公壽八十九嘗
曰吾口不言兵後必有為宰相者彌遠乃其次子豈果
活命報耶然當紹興三四年間天下經亂乆將激於憤
士狎於戰中國兵益精而張韓劉岳如熊如羆金人且
方酣䁥子女玉帛氣怠志驕髙宗君臣不乗將士之鋒
奮而用之茍安忘恥以至不可復振曽謂國有人乎至
隆興以後虎臣漸盡國勢益削計不得不出於弭兵故
[001-19b]
談和議於紹興中者為奸為誤談恢復於隆興後者為
愚為罔若檜彌逺之乆相無患乃天道奨亂之時又胡
可以常理論噫嘻小人之富貴夀考者亦多矣詩不云
乎民今方殆視天夢夢自古然哉
昔人云宇宙可臻其極情性不知其窮以有涯之身馳
無涯之念其何異於夸父逐日愚公移山也昔顔靖侯
戒子姪仕宦不可過二千石邴曼容居官不肯過六百
石皆為有見吾在粤西曽與章孝亷書云人生於學問
[001-20a]
事業有餘於功名富貴不足不多取精用物於天地則
量不盈而過可觧因思莊子逍遥枋榆之説其亦智哉
我鄉宗伯公見而嘆以為名言大書於壁余近者自楚
移浙過吳門旬日檢槖中装僅餘厯年俸金五百鐶為
兒納采十去其五親黨過吳門告急者復斥其三又以
百金走雲間惠我宗族而槖枵然罄矣侍妾服飾盡質
諸子錢家行装始備乃親朋中恩意未徧者不免嘖有
煩言家六兄杜陵公毎相念以為亷吏安可為然余未
[001-20b]
嘗不自適也偶讀顔氏家訓惓惓以少欲知足為戒又
云婚姻勿貪勢家勿貪富家心竊服之無論婚姻即子
孫福澤亦不可强圖但茍無絶文種不必科第茍無損
善業不必富厚上無求多於天下無求備於人何用不
臧何用不適中庸曰素富貴行乎富貴所謂行乎富貴
者盡我富貴當行之道如毗主經邦濟世安民随其分
量而行之若富求益富貴求加貴此之謂願外即使如
其願尚且不能自得而况未必如其願乎
[001-21a]
劉邵人物志云觀人察質必先察其平淡而後求其聰
明聰明者隂陽之精隂陽清和則中叡外明聖人淳耀
能兼二美知㣲知章自非聖人莫能兩遂故明白之士
達動之機而暗於𤣥慮𤣥慮之人識静之原而困於速
㨗猶火自外照不能内見金水内映不能外光斯數語
發前人所未發曰何以能平淡曰抑躁則平寡欲則淡
人之常情以與已同則忘其百非故矯駕可謂至孝殘
桃可為至忠以與已異則棄其百善故曲杖誣為匕首
[001-21b]
𦵏楯稱為反具是皆惑於好惡者也荆公之喜呂惠卿
魏公之惡李忠定皆以同異為好惡遂誤國家之事
劉延明云君子尚讓故渉萬里而塗清小人好争足未
動而路塞是以讓為得而争為失非君子之語譲也君
子之讓位也真見其才不當位而讓之讓財也真見其
分不當享而讓之豈其計夫通塞耶史稱延明為郭瑀
弟子瑀弟子五百餘人通經業者八十餘人瑀有女始
笄妙選良偶遂别設一席謂弟子曰吾欲覔快女婿誰
[001-22a]
坐此席延明竟奮坐曰昞其人也瑀遂以女妻之嗟哉
娶婦以禮延明雜五百餘衆之中而奮然出坐近於争
矣奚其讓故延明之坐席何如逸少之坦腹行不掩言
古人所深恥也
劉孔才云君子以推讓為利鋭以自脩為篷櫓静則閉
嘿泯之𤣥門動則由恭順之通路嗟嗟處末世者宜如
此哉孔才以文士處建安黄初之際能為黨類所容累
躋通顯賜爵闗内侯而無禍患其以是也
[001-22b]
雨航雜録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