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闇第六
國之所以治者君明也其所以亂者君闇也君之所以
明者兼聴也所以闇者偏信也是故人君通心兼聴則
聖日廣矣庸說偏信則過日甚
芻蕘夫堯舜之治闢四門明四目達四聰是以天下輻
[002-1b]
輳而聖無不昭故共鯀之徒弗能塞也静言庸違弗能
惑也秦之二世務隠藏已而斷百僚隔捐疏賤而信趙
髙是以聴塞於貴重之臣明蔽於驕妬之人故天下潰
叛弗得聞也皆髙所殺莫敢言之周章至戯乃始駭閻
樂進勸乃後悔不亦晩矣故人兼聴納下則貴臣不得
誣而遠人不得欺也慢賤信貴則朝廷讜言無以至而
潔士奉身伏罪於野矣夫朝臣所以統理而多比周則
亂賢人
[002-2a]
嘗有也是故明君莅衆務下言以昭外敬納卑賤以誘
賢也其無距言未必言者之盡可用也其無慢賤未必
其人盡賢也乃懼慢不肖而絶賢望也是故聖王責小
以厲大賞鄙以招賢然後良士集於朝下情達於君也
故上無遺失之䇿官無亂法之臣此君民之所利而奸
佞之所患也昔張祿一見而穰侯免袁絲進說而周勃
黜是以當途之人恒嫉正直之士得一介言於君以矯
其邪也故飾偽辭以障主心下設威權
[002-2b]
亂政恐惡聞上乃預要二世曰屢見羣臣衆議政事則
黷黷且示短不若藏已獨斷神且尊嚴天子稱朕固但
聞名二世於是乃深自幽隠獨進趙髙趙髙入稱好言
以說主出倚詔令以自尊天下魚爛相帥叛秦趙髙恐
懼歸惡於君乃使閻樂責而殺願一見髙不能而死夫
田常囚簡公淖齒弑湣王二世亦既聞之矣然猶復襲
其敗迹者何也過在於不納卿士之箴規不受民氓之
謠言自以己賢於簡湣而趙髙賢于二臣也故國已亂而上不
[002-3a]
知禍既作而下
髙病自絶於民也後二世之君危何知之哉舜曰予違
汝弼汝無面從退有後言故國之道勸之使諫宣之使
言然後君明察而治情通矣且凡驕臣之好隠賢也既
忠其正義以繩已矣又恥居上位而明不及下尹其職
而筞不出於已是以郄宛得衆而子常殺之屈原得君
而椒蘭挺讒耿壽建常平而嚴延妬其謀陳湯殺郅支
而匡衡攘其功由此觀之處位卑賤而欲効善於君則
[002-3b]
必先與寵人為讐恃舊寵沮之於内接賤欲自
思善之君願忠之士所以雖並生一世憂心相皦而終
不得遇者也
考績第七
凡南面之大務莫急於知賢知賢之近途莫急於考功
功誠考則治亂暴而明善惡信則直賢不得見障蔽而
佞巧不得竄其姦矣夫劍不試則利鈍闇弓不試則勁
撓誣鷹不試則巧拙惑馬不試則良駑疑此四者之有
[002-4a]
相紛也由不考試故得然也今羣臣之不試也其禍非
直止於誣闇疑惑而已又必致於怠慢之節焉設如家
者遂非也耗業家之道也父子兄弟一門之計猶有若
此則又況乎羣臣總猥治公事者哉傳曰善惡無彰何
以沮勸是故大人不考功則子孫惰而家破窮官長不
考功則吏怠傲而姦宄興帝王不考功則直賢抑而詐
偽勝故書曰三載考績黜陟幽明葢所以昭賢愚而勸
[002-4b]
能否也聖王之建百官也皆以承天治地物養萬民者
也是故有號者必稱典名理者必効於實則官無廢職
位無非人夫守相令長効在治
九卿分職以佐三公三公總統典和隂陽皆當考治以
効實為王休者也侍中大夫博士議郎以言語為職諌
諍為官及選茂才孝亷賢良方正惇樸有道明經寛博
武猛治劇此皆名自命而號自定羣臣所當盡情竭慮
稱君詔也今則不然令長守相不思立功貪殘專恣不
[002-5a]
奉法令侵寃小民州司不治令遠詣闕上書訟訴尚書
不以責三公三公不以讓州郡州郡不以討縣邑是以
㐫惡狡猾易相寃也侍中博士諫議之官或處位歷年
終無進
者或以頑魯應茂才以桀逆應至孝以貪饕應亷吏以
狡猾應方正以諛諂應直言以輕薄應敦厚以空虚應
有道以嚚闇應明經以殘酷應寛博以怯弱應武猛以
頑愚應治劇名實不相副求貢不相稱富者乗其材力
[002-5b]
貴者阻其勢要以錢多為賢以剛强為上凡在位所以
多非其人而官聴所以數亂荒也古者諸侯貢士一適
謂之好徳載適謂之尚賢三適謂之有功則加之賞其
不貢士也一則黜爵載則黜地三黜則
罔上者刑與聞國政而無益於民者斥在上位而不能
進賢者逐其受事而重選舉審名實而取賞罰也如此
故能别賢愚而獲多士成教化而安民氓三代於世皆
致太平聖漢踐祚載祀四八而猶未者教不假而功不
[002-6a]
考賞罰稽而赦贖數也諺曰曲木惡直繩重罰惡明證
此羣臣所以樂惣猥而惡考功也夫聖人為天口賢人
為聖譯是故聖人之言天之心也賢者之所說聖人之
意也先師京君科察考功以選賢俊太平之基必自此
始無為之化必
平此猶欲舍規矩而為方圓無舟楫而欲濟大水雖或
云縱然不知循其慮度之易且速也羣僚師尹咸有典
司各居其職以責其效百郡千縣各因其前以謀其後
[002-6b]
辭言應對各緣其文以覈其實則奉職不解而陳言者
不得誣矣書云賦納以言明試以功車服以庸誰能不
讓誰能不敬應此堯舜所以養黎民而致時雍也
思賢第八
國之所以存者治也其所以亡者亂也人君莫
而惡亂樂存而畏亡然常觀上記近古以來亡代有三
穢國不數夫何哉察其敗皆由君常好其所亂而亡其
所治憎其所以存而愛其所以亡是雖相去百世縣年
[002-7a]
一紀限隔九州殊俗千里然其已徴敗迹若重規襲矩
稽節合符故曰雖有堯舜之美必考於周頌雖有桀紂
之惡必譏於板蕩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夫與死人同
病者不可生也與亡國同行者不可存也豈虚言哉何
以知人且病也以其不嗜食也何以知國之將亂也以
其不嗜賢也是故病家
能食故遂於死也亂國之官非無賢人也其君弗之能
任故遂於亡也夫生飰秔梁㫖酒甘醪所以養生也而
[002-7b]
病人惡之以為不若菽麥糟糠欲清者此其將死之候
也尊賢任能信忠納諫所以為安也而闇君惡之以為
不若姦佞闒茸讒諛言者此其將亡之徵老子曰夫唯
病病是以不病易稱其亡其亡繫於苞桑是故養壽之
士先病服藥養世之君先亂任賢是以身常安而國脉
永也上毉毉國其次下毉毉疾夫人治國故治身之象
待賢而治治身有黃帝之術治世有孔子之經然病不
[002-8a]
愈而亂不治者非鍼石之法誤而五經之言誣也乃因
之者非其人苟非其人則規不圓而矩不方繩不直而
凖不平鑚燧不得火鼓石不下金金馬不可以追速土
舟不可以涉水也凡此八者天之張道有形見物苟非
其人猶尚無功則又況乎懐道術以撫民氓乗六龍以
御天心者哉夫治世不得真賢譬猶治疾不得良醫也
治疾當真人參反得支羅服當
而不識真合而服之病以侵劇不自知為人所欺也乃
[002-8b]
反謂方不誠而藥皆無益於病因棄後藥而弗敢飲而
便求巫覡者雖死可也人君求賢下應以鄙與真不以
枉已不引真受猥官之國以侵亂不自知為下所欺也
乃反謂經不信而賢皆無益於救亂因廢真言不復求
進更任俗吏雖滅亡可也三代以下皆以支羅服烝橫
麥合藥病日痁而遂死也書曰人之有能使羞其行國
乃其昌是故先王為官擇人必得其材功加於人徳稱
其位人
[002-9a]
國建侯所以傳嗣百世歷載千數者也自春秋之後戰
國之制將權臣必以親家皇后兄弟主壻外孫年雖童
妙未脫桎梏由籍此官職功不加民澤不被下而取侯
多受茅土又不得治民効能以報百姓虚食重祿素餐
尸位而但事淫侈坐作驕奢破敗而不及傳世者也子
産有言未能操刀而使之割其傷實多是故世主之於
貴戚也愛其嬖媚之美不量其材而受之官不使立功
自託於民而苟務髙其爵位崇其賞賜
[002-9b]
縣罪於惡積過既成豈有不顛隕者哉此所謂子之愛
人傷之而已哉先王之制官民必論其材論定而後爵
之位定然後祿之人君也此君不察而苟以親戚色寵
之人典官者譬猶以愛子易御僕以明珠易瓦礫雖有
可愛好之情然而其覆大車而殺病人也久矣書稱天
工人其代之傳曰夫成天地之力者未嘗不蕃昌也由
此觀之世主欲無功之人而彊富之則是與天鬭也使
無徳况之人與皇天鬭而欲久立自古以來未之嘗有
[002-10a]
也
凡人君之治莫大於和隂陽隂陽者以天為本天心順
則隂陽和天心逆則隂陽乖天以民為心民安樂則天
心順民愁苦則天心逆民以君為統君政善則民和治
君政惡則民寃亂君以恤民為本臣忠良則君政善臣
姦枉則君政惡以選為本選舉實則忠賢進選虚偽則
邪黨貢選以法令為本法令正則選舉實法令詐則選
[002-10b]
虚偽法以君為主君信法則法順行君欺法則法委棄
君臣法令之功必効於民故君臣法令
安樂則天心慰天心慰則隂陽和隂陽和則五穀豐五
榖豐而民眉壽民眉壽則興於義興於義而無奸行無
奸行則世平而國家寧社稷安而君尊榮矣是故天心
隂陽君臣民氓善惡相輔至而代相徵也夫天者國之
基也君者民之統也臣者治之材也工欲善其事必先
利其器是故將致太平者必先調隂陽調隂陽者必先
[002-11a]
順天心順天心者必先安其人安其人者必先審擇其
人是故國家存亡之本治亂之機在於明選而已矣聖
人知之故以為
先王致太平而發頌聲也否泰消息隂陽不並觀其所
聚而興衰之端可見也稷禹皋陶聚而致雍熈皇父蹶
踽聚而致灾異夫善惡之象千里合符百世累迹性相
近而習相逺是故賢愚在心不在貴賤信欺在性不在
親疎二世所以共亡天下者丞相御史也髙祖所以共
[002-11b]
取天下者繒肆狗屠也驪山之徒鉅野之盜皆為名將
由此觀之苟得其人不患貧賤苟得其材不嫌名迹遠
迹漢元以來驕貴之臣毎受罪誅黨與在位并
常十二三由此觀之貴寵之臣未嘗不播授私人進姦
黨也是故王莽與漢公卿牧守奪漢光武與漢之遺民
棄士共誅如貴人必賢而忠賤人必愚而欺則何以若
是自成帝以降至於莽公卿列侯下訖令尉大小之官
且十萬人皆自漢所謂賢明忠正貴寵之士也莽之簒
[002-12a]
位唯安衆侯劉崇東郡太守翟義思事君之禮義勇奮
發欲誅莽功雖不成志節可紀夫以十萬之計其能奉
報恩二人而已由此觀之衰世羣臣誠少賢也其官益
大者罪益重位益髙者
之惡常與爵位自相副也孔子曰國有道貧且賤焉恥
也國無道富且貴焉恥也詩傷皎皎白駒在彼空谷巧
言如流俾躬處休葢言衰世之士志彌潔者身彌賤佞
彌巧者官彌尊也方以類聚物以羣分同明相見同聴
[002-12b]
相聞唯聖知聖唯賢知賢今當途之人既不能昭練賢
鄙然又却於貴人之風指脅以權勢之囑託請謁闐門
禮贄輻輳迫於目前之急則且先之此正士之所獨蔽
而羣邪之所黨進也周公之為宰輔也以謙下士故能
得位之徒依女妹之寵以驕士藉亢龍之勢以陵賢而
欲使志義之士匍匐曲躬以事已毁顔諂諛以求親然
後乃保持之則真士採
凍餒伏死巖穴之中而已爾[002-13a]
豈有肯踐其閾而交其人者哉
潛歎第十
凡有國之君者未嘗不欲治也而治不世見者所任不
賢故也世未嘗無賢也而賢不得用者羣臣妬也主有
索賢之心而無得賢之術臣有
實此以人君孤危於上而道猶抑於下也夫國君之所
以致治者公也公法行則宄亂絶佞臣之所以便身者
私也私術用則公法奪列士所以建節者義也正節立
[002-13b]
則醜類化此姦臣亂吏無法之徒所謂日夜杜塞賢君
義士之間咸使不相得者也夫賢者之為人臣不損君
以奉佞不阿衆以取容不惰公以聴私不撓法以吐剛
其明能照姦而義不比黨是以范武歸晉而國姦逃華
元反朝而魚氏亡故正義之士與邪枉之人不兩立之
夫人君
臣之說獨用汚吏之言此所謂與仇遷使令囚擇吏者
也書云謀及乃心謀及庶人孔子曰衆好之必察焉衆
[002-14a]
惡之必察焉故聖人之施舍也不必任衆亦不必專己
必察彼已之為而度之以義或舍人取已故舉無遺失
而政無廢滅也闇君則不然已有所愛則因以斷正不
稽於衆不謀於心苟眩於愛唯言是從此政之所以敗
亂而士之所以放佚者也昔紂好色九侯聞之乃獻厥
女紂則大喜以為天下之麗莫若此也
懼進御而奪己愛也乃偽俯而泣曰君王年即耆邪明
既衰邪何貌惡之若此而覆謂之好也紂於是渝而以
[002-14b]
為惡妲己恐天下之愈進美女者因白九侯之不道也
乃欲以此惑君王也王而弗誅何以革後紂則大怒遂
脯厥女而烹九侯自此之後天下之有美女者乃皆重
室晝閉唯恐紂之聞也趙髙專秦將殺二世乃先示權
於衆獻鹿於君以為駿馬二世占之曰鹿髙曰馬二世
收目獨視曰丞相誤邪此鹿也高終對以馬問於朝臣
朝臣或助二
忠莫大乃盡殺之自此之後莫敢正諫而髙遂殺二世
[002-15a]
於望夷竟以亡夫好之與惡放於目而鹿之與馬者著
於形者也已又定矣還至讒如臣妾之飾偽言而作辭
也則君王失己心而人物䘮我體矣况乎逢幽隠囚人
而待校其信不若察妖女之留意也其辨賢不肖也不
若辨鹿馬之審固也此二物者皆得進見於朝堂暴質
於廷臣矣及歡愛苟媚佞說巧辨之惑君也猶炫燿君
目變奪君心便以好為醜以鹿為馬而況於郊
外之士未嘗得見者乎夫在位者之好蔽賢而務進黨
[002-15b]
也自古而然昔唐堯之大聖也聰明宣昭虞舜之大聖
也徳音發聞堯為天子求索賢人訪於羣后羣后不肯
薦舜而反稱共鯀之徒頼堯之聖後乃舉舜而放四子
夫以古聖之質也堯聰之明也舜徳之彰也君明不可
欺徳彰不可蔽也質鮮為佞而位者尚直若彼今夫列
士之行其不及堯舜也遠矣而俗之荒唐世法滋彰然
則求賢之君哀民之士其相合也亦必不幾矣文王游
畋遇姜尚於渭濵察
[002-16a]
羣臣遂載反歸委之以政用能造周故堯㕘鄉黨以得
舜文王㕘己以得吕尚豈若殷辛秦政既得賢人反決
滯於讐誅殺正直而進任姦臣之黨哉是以明聖之君
於正道也不專驅於貴寵惑於嬖媚不棄疎逺不輕幼
賤又㕘而任之故有周之制也天子聴政使三公至於
列士獻典良史獻書師箴瞍賦矇誦百工諫庻人傳語
近臣盡規親戚補奏瞽瞍教誨耆艾修之而後王斟酌
焉是以事行而無敗也末世則不然徒信貴人驕妬
[002-16b]
獨用苟媚蠱惑之言行仁禮者䝉
咎論徳義者見尤惡於是諛臣又從以詆訾之法被以議上之刑此賢士
之始困也夫詆訾之法者伐賢之斧也而驕妬者噬賢
之狗也人君内秉伐賢之斧權噬賢之狗而外招賢欲
其至也不亦悲乎
潛夫論卷二
[003-1a]
欽定四庫全書
潛夫論卷三
漢 王符 撰